湾里月

絮果

2019年夏天,我辞去了北城医院的护士工作,前往汝南市照顾生病的母亲。

临走前,我整理打扫北城房子里的东西时,在储物阁楼的废弃隔层里,发现了一本古书。

三年前,北城发生了世所罕见的大地震。大自然的力量难以抗衡,一座城市的倾覆,数万家庭的分崩离析,只是在那短短几秒之间。

我在这场地震过后,醒来时,便失去了部分记忆。

说不上来的感觉,我拼命的想,怎么都想不起来,究竟是我不小心忘了一个人,还是我只是做了个梦。

看到这本古书时,我有些意外,封皮用繁体字写着三个大字:见闻录。

笔锋苍劲有力,行云流水间显见写就者的凌厉大气。

像是记忆急切地想冲破大脑的禁锢,我迫切的想要回忆起一些事情。想的久了,头疼欲裂,我终于支撑不住,停下心里的那股冲动,缓缓抚平心绪。

————

我穿越到大昭这个完全陌生的朝代已经整整一个月了。

北城那场大地震后,我恢复意识醒来时,正在皇宫中宫女太监所居的内务府。

我穿越成了一个一等药膳宫女,不知是天意安排还是怎的,因为要照顾生病的母亲,从前我特意学习了许多药膳制法,也算派上了用场。又因着人微言轻,身份并没有被掌事姑姑怀疑,在宫中暂时安定下来。

我没有执拗于自己的穿越缘由,既来之则安之,大梦一场既起于此罢。

————

因缘巧合的际会,我制的一道葱枣汤被摆上当今圣上的饭桌,据说陛下尝过觉得还可入口。

听小宫女们私下闲语,说陛下自小从做太子起便身体孱弱,又因着经过了夺嫡等种种阴谋的险象环生,饮食药膳上是万般忌口,马虎不得的。

他的一句尚可入口,对我这样的身份来说便是莫大荣光。

我开始专心负责陛下的药膳。

有时宫人来传,说陛下脾性不和,我便给他做鲜藕粥。早早晨起,取新鲜的嫩莲藕,淘米过水,慢火熬足几个时辰。

有时,陛下咳疾又犯,我便取杏仁雪梨给他制碗甜汤。

正值夏日里,解暑的各式凉糕汤羹我也信手拈来。

陛下总爱吃甜的,我得想许多路子让味道可口又可助益于陛下的身体。

爱吃甜的?

有时我也很奇怪,这些药膳我像是做了千千万万遍,陛下的口味我也像是熟门熟路,从开始便已然参透的样子。

我明明没有见过他……却总有一见定会如故的感觉。

我身份到底低微,入宫月余还没有见过陛下,我却在暗暗期待。

不似寻常宫女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期待,我可能只是想看看陛下,是显贵的天子,也是让我产生不一样思绪的人。

————

入宫的第二个月,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突至药膳局,传召,宣我进谏。

我记不清当时大抵是什么心情,只觉得丝丝柔意从心口泛起,慢慢暖了我对这深宫的陌生愁苦。

“别怕,抬起头来。”陛下轻声说。仿佛怕惊扰了这时光,他声音温柔清润。

我跪在殿下,呆愣愣抬起头来。

仿佛是一场美梦的开始,仿佛时光就此停驻。

他问我的名字。

“回陛下,奴婢贱名,姜舒桐。”

他轻笑,声音如沐春风般传入我耳:“是寓快乐无忧?”

“是寓快乐无忧。”

我的话有未尽之言。

从前种种皆有因有果,从此往后,从我见他的第一次起,仿佛这张脸在脑中早已印的很深很深,我的快乐无忧便有了缘由。

因为陛下,我在完全这陌生的世界,开始有了些许慰藉。

————

我开始亲自负责为陛下送每日药膳至长乐宫,直至陛下晚膳用毕才返回内务府。

陛下开始对于药膳是来者不拒,后来也渐渐添了几分真性情,有时和我抱怨蜜饯放的不够多,有时和我诉苦说今日的葱枣汤不够甜。

我忍不住轻笑:“陛下都多大了,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。”

他耍着无赖:“舒舒若不信,便自己来尝。”

我一震,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浮现,慌忙跪下:“陛下万万不敢这样唤奴婢。”

他缓缓放下盛汤羹的碗,眼神晦暗:“若是朕偏要叫呢?”

我只得答:“陛下待奴婢已然照抚良多,奴婢不甚感激,可宫中……宫中已经流言四起,奴婢是怕污了陛下的尊耳。”

他仿佛没有受到我所言语的影响,:“舒舒,你在朕身边,已经快两个月了吧。”

“回陛下,是。”已经快两个月了,我日日看他,日日想他,日日梦他。

“那舒舒可曾因流言而受到伤害?”

我一怔,答:“未曾。”

“朕以为,舒舒不会在意这些,宫中流言从来不曾断绝,朕待舒舒,如知己,如良友。”

我抬头望他,看他眼神坚定,眼里盛满了我。

我心里疑惑:“是因为奴婢的药膳做的尚可入口吗?”

陛下似是没有料想到我的问题,只掩藏般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
我总觉得那日陛下似乎还有话没有同我说。

————

中秋晚宴结束后,陛下换了便装偷偷带我出宫。

中秋佳节,京城格外繁华热闹,夜半十分仍旧万人空巷。

我们如寻常百姓一般游走在街市上,陛下的糖瘾又犯了,还假意问我:“舒舒,想吃糖葫芦吗?”

我微微嗔笑“明明是公子自己嘴馋!倒问起我来了。”

出宫以后,我们便不再是天子与奴婢,不再以尊卑之礼相称。

他眉头一舒,声音爽朗:“是我错了,忘记舒舒不爱吃甜食,那舒舒可否愿意帮我付个糖葫芦钱。”

我胆子大起来,调侃他:“啧啧啧,看公子这一身显派行头,原来身上没揣银两呀。”

我边说边把荷包牢牢攥住,一溜烟往远处跑去。

光影掠过,我提着裙摆轻快地穿梭在人群之间,他也不恼,只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,脸上浮现着毫无防备的笑意。

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现世美好。

我跑累了,忽地在他面前站定。从袖口拿出裹着牛皮纸的糖葫芦,献宝似的给他。

他诧异:“何时买的?”

我有些得意:“笨蛋,自然是你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嘛!”

他无奈一笑,薄唇微张,咬起了糖葫芦。

不知怎的,明明每日都在看他吃东西,可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同于深宫里的帝王模样,在我面前单纯的像个孩子,我有些看呆了。

他注意到我的神色:“舒舒在瞧什么?”

我脸一红:“啊,没什么……公子嘴角沾了糖粒儿。”

说罢我不加思索地便拿出手帕准备帮他擦拭。

他轻轻攥住我的手,眼神蒙上一层复杂的情意:“舒舒脸红的样子真好看。”

我慌忙挣来,掩饰般抬头瞧着月亮:“今天的月亮……月亮真圆。就是有些冷。”夏日里还好,到秋日我便察觉身体发寒,想来是夜里风凉的缘故吧。

他拂开披风,将我缓缓拉入他的怀抱,用披风紧紧裹住。

暖意将我全身包围。

那夜,月圆之夜,月亮越升越高,俯视着大地,把光辉挥洒,像是细细地编织着一个幽雅迷离的梦境,月光将他温柔的眼神照的格外发亮,他注视着我,像看一件珍宝。

————

一日午后,我一时兴起想给他煮菱角红枣粥,他便陪我一起在偏殿院中剥菱角,我做梦都没有想过,有朝一日,一位君王愿意屈尊降位,陪我做着这些寻常之事。

我忽然停下手头的事,问他:“陛下,你相信一见倾心吗?”

“朕信,自第一次见到你,便开始相信了。”

我和他缓缓对视,忽的两人皆会心一笑。

“我也是。”

————

陛下初登基,后宫虚置,一位嫔妃都没有。

到了冬日里,陛下开始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份想安排给我,我明白自己的身份,也知道他为了堵住悠悠之口,更为我费了多大心力。

我没有十足十的把握,那几日过得分外不安稳。

他没有说什么,每日照例暖着我冰凉的手,不时嘱托宫人送来汤婆子,想抚慰我的愁绪。

天气愈发冷起来,我心里开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秋日里不曾察觉,到了冬日,我愈来愈冷,他身体虽有些虚弱,可身上温度比我高出许多,我有时窝在他怀里一整天都不愿出来。久到陛下的手臂发僵,他也不远放开。

我没有精力再制药膳了,厨房虽时常生火,可毕竟是下人待的地方,不会有炉子取暖,温度还是偏低。

陛下仔细询问了太医,太医们乌泱泱跪在殿中,皆说没有病因,无从医治。

————

初雪的时候,我的身体如坠冰窖,被他紧紧搂着都没有一点温度。他的眉心紧皱,接连几日不曾舒展。

我抬手想要抚平,发觉手指已然僵硬的不成样子。

我想试图缓和忧愁的气氛,看向窗外的一片雪色,白梅与红梅交织着。

“本来还想和陛下一起打雪仗呢,你不知道吧,我捏的雪人可传神了。”

他声音低哑,压抑着道“舒舒,春天的时候,桃花便开了,你记不记得朕说过要帮你化桃花妆的。”

我眼角微微湿润:“自然记得,待春日的时候,我研磨桃花制胭脂,然后陛下帮我贴花钿,要最美的那朵花做的花钿。”

他语气带着哭腔:“那舒舒要食言了吗?”

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的陛下,只得道:“陛下最像小孩子了,什么话都要当真。”

他紧紧攥着我的手:“舒舒,你的身份我都安排好了,你做朕的皇后,朕只要你,朕求你,多陪陪朕,再多陪陪朕。”

他的泪滴在我的脸上,我扯动着嘴角,忍着心口呼之欲出的悲怆,缓缓开口:“陛下,舒舒暂时不能陪陛下了,陛下以后,药膳要日日吃知道吗,陛下就是小孩子心性,以后少吃些蜜饯和糖,我把药膳房子给了掌事姑姑,她会栽培人手为陛下继续做药膳的。”

“舒舒,舒舒,求你,求你……”

我意识渐渐模糊,手无力的垂下,已经听不到他唤我的声音了。

我的陛下,谢谢你。

谢谢你给我的这一场美梦,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无忧。

————

意识回笼时,我听到了医院里呼吸机滴滴的声音。

“舒舒,舒舒……”

是我妈妈的声音,是妈妈在叫我,我回来了吗?

那场地震,那场地震……

我忘了些什么呢,为什么……我的心像是被掰碎一般的痛。

————

2019年夏天,临去汝南市之前,我翻开了那本古书。

书中的字迹有些模糊不清,倒还可以辨认。

原来是一位帝王的起居见闻录,说穿了,也就是古代版的帝王日记,扉页还写着大昭元年,昭平帝书。

我指尖微微颤抖,翻开了书,开始是不过是新帝登基后寻常的一些琐碎日常。

直到……

————

六月初一,今日的药膳不错,做药膳的宫人终于知道给朕放糖了。这葱枣汤甚合朕的心意。

五月初二,今日是嫩藕粥,不够甜,但是朕能察觉出这是用新鲜的莲叶水熬的,从前这些宫人都爱偷懒,怎的最近愿意晨起取水了。

六月初五,今日是雪梨汤,朕很满意,就该这样打死卖甜罐子一样的给朕做药膳。

六月初十:今日是红枣银耳羹,最近倒皆是朕爱吃的膳食。

六月十一:今日是党参鸡汤……

六月十五:今日是红枣枸杞水……

六月廿三,朕想见见这个做药膳的宫人,朕定要重重嘉赏他。

我越看越想笑,看不出来,这位皇帝的日记还挺可爱的。

六月廿五,朕见到了给朕做药膳的宫女,朕看到她的第一眼,便知道何谓世人所说的一见倾心。

她说她叫舒桐,朕想护她一世快乐无忧。

六月初十,舒舒似乎不喜欢朕叫她舒舒,朕怕吓着她,朕只说待她如知己。

朕其实,很喜欢很喜欢舒舒。

朕不喜欢做皇帝,因为做皇帝,连爱吃甜食都要克制。

那些上书的臭老头子们不知道,正是因为做皇帝太苦太累,要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京城一辈子,朕只是想吃点甜的缓解心里的苦罢了。

舒舒最懂朕,最了解朕,是她做的吃食,让朕感觉到了幸福。

八月十五,朕第一次将舒舒紧紧抱在怀里,那日,她的笑颜似桃花盛放在春日,周围一切种种,皆失了颜色。

朕见惯了满月,可在那夜,朕第一次渴求,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

九月初二,舒舒说她对朕的心意亦如朕。朕面上不显,心里却欣喜坏了。

朕有了舒舒,从前甜食是朕所最爱,以后便是舒舒了。

十月里,舒舒身体愈发冷了,我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无计可施。我只得搂紧她一点,再紧一点。

初雪那一日,阳光把雪地照的更显晶莹。

舒舒的脸苍白的不成样子。

朕还有许多话没同她说。

朕想春日里和她赏百花,一同酿甜果酒;到了夏日,和她一同去清凉台避暑,舒舒做的绿豆汤一定很好喝,朕要放许多许多的冰糖;秋日里,朕想和舒舒一同微服出巡,带舒舒去汝南,她说她很向往那个地方;冬日,朕会日日把舒舒搂在怀里,再也不想放开她……

朕终其一生,自问没有对不起百姓,没有对不起天下。

朕只是对不起舒舒,朕还有许多许多事,来不及同她做。

我的舒舒,朕许诺的一世快乐无忧,朕没有做到。

不要怪朕,不要怪朕……

————

2019年的夏天某日,在北城的旧房子里,我抱着一本旧书,泪雨滂沱。



我在寻找一个人。

——

从北城到汝南市,途径16个城市,每日高铁往返车次20列,飞机往返趟次48次。

我穿梭在两个城市之中的大街小巷,走过万千烟火,经历人情冷暖。

看过北城的种种繁华,八街九陌,也看过汝南市的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。

我在寻找一个人。

我记不清她的相貌,记不清她的声音。

但我知道,一个人与一个人的命中注定,一世与一世的相伴相守。

姻缘絮果,皆是定数。

自我记事起,我的记忆里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,影影绰绰,我看不真切。

渐渐地,我开始对这个背影有了执念,我想要找到这个背影,找到这个女孩儿。

至今……我算不清多少个时日,我把北城与汝南市都快要走遍,还是没有那个背影。
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
直到……

…………

2019年夏天,我飞去汝南市。

来往箱子里左右不过是放一些衣物,现在,里面多了一本旧书。

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后,我终于可以得闲,好好逛一逛这座以厚朴古蕴而文明的城市。

静谧的风拂遍整个汝南,整座城市散发着宁静致远的清新之气。

母亲自小便在汝南市长大,一直体味着地地道道的水乡文化。后来虽然嫁去北城,但骨子里仍然柔婉,宁静。

我看着母亲,心里便静了很多。

自从看过那本古书,我心里的悲怆一直挥散不去。我缺失的记忆被顺利唤起,我应该是欣慰的。

可是想起他……我心里就像被砸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,被压的喘不过气来。

也不知道我走之后,他有没有按时吃饭,咳疾有没有再犯,头疼的毛病好些了没有,还是不是总爱馋些甜食……

我在的时候把他耳朵唠叨的都快起茧子了,他有时候不爱听,便把我的嘴封住。

我有时在想,以后漫长的人生,还会不会再有一个他,趁我不备的时候偷偷吃甜食,然后笑着把我搂住,一个劲儿地叫着‘舒舒’,哄我不要生气。

再也没有一个人,能把舒舒唤的那样好听。

母亲似乎看出了我最近有些魂不守舍,主动劝我要不要走一走,散散心。

再找不出别的排解心绪的办法了,我便应允。

走在小镇里,踏上青石板,这些石板被自然的拼放在了一起,蜿蜒曲折没有止境。雨淅淅沥沥的下着,一切都变得纯净起来。

走走停停,一家名叫‘花溪畔’的糕点铺映入眼帘。

名字倒是别致风雅,就是不知糕点味道如何。

仿佛是被一股莫名的磁力吸引,我把纸伞合起,走进了这家店铺。

老板看我进来,冲我张罗:“姑娘,想来点什么糕点呢?”

我一眼扫过柜台,注意到了边上摆着的红枣芡实糕。

从前,他最爱吃红枣芡实糕的……

我还没开口,旁边一道清冽温润的声音响起。

“老板,给我来些红枣芡实糕,另外再来半斤红豆酥。”

我倏然转过头,看向声音来源。

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里的糕点,眼神透露着一丝孩子气的渴望。

一定馋坏了吧,我想。

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也转过头看向我。

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,此刻里面盛满了我,细密温柔。

——

那日,我实在嘴馋得厉害,去了汝南市某个小镇里的一家糕点铺买芡实糕。

在那里,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儿。

哪里哪里都奇怪,直直的盯着我瞧,也不说话,眼睛里蓄满了泪水,带着几分委屈。

太奇怪了,她把我的心都哭化了。

我的脚开始不听使唤,向她走近了几步。

手也仿佛有了自我意识,抬起来,轻轻拭去了她脸颊的泪。

“舒舒,别哭,我在。”

一切一切都很奇怪,没有原因,没有预想,但我明白,我终于遇到了那个记忆里的背影。

她猛地扑向我,将我抱个满怀。

我慢慢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身体,也紧紧拥紧她。

糕点铺的老板仿佛并不很意外。

也是,哪里有那么多悲伤与阴暗,在这样动人的地方,总有些温柔的故事。

有一日,我闲来无事,在家用烤箱给他做红豆酥。

他在我背后轻轻环抱住我,弯腰将头搁在我的肩上。

“舒舒,气味好香啊。要不我先尝一块?”他期待道。

“不行,还没做好呢。”我把他凑过来的脸拨开。

他使坏开口:“那我先尝些什么好呢……不如,先尝舒舒?”

“你又闹我,唔……”

世间温柔,大抵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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